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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当的罪感可以使人避免犯更大的罪，但病态的罪感则可以窒息人的心灵
许克卿(化名）是广东省某小学的一名音乐教师，她有一个6岁的女儿，丈夫在一家私有企业做财务主管。许克卿是因为患上焦虑症才来找我的，来找我的时候，她的焦虑症已到了十分严重的程度。
“我是在《心理医生》杂志上看到你写的治疗案例之后才从广东来找你的。我之所以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找你，一是因为我已经信任你了，二是因为我的病太严重了，我已经没法上班了。我每天都处在紧张不安当中，有时候会紧张得全身发抖。哎，你不了解那种感觉有多难受，简直比死都难受。我一紧张，心就慌，整个人就像要崩溃似的，感觉到心脏好像在紧缩，头晕得不得了，还会有恶心感。另外，还有一种想死或想杀人的冲动。哎，反正太难受了，我简直无法忍受了。”许克卿第一次见我时向我描述了她的症状。
在许克卿描述自己的症状与感受时，我一直在认真倾听她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我不仅在认真地听，还对她所说的话进行了录音。第一次约见结束后，我反复听了她的讲述录音，我觉得她所说的“还有一种想死或想杀人的冲动”，这个症状对我特别有用。许克卿的这种暴力念头反映了她“焦虑症的特征”，而任何特性在疾病中都是有意义的。
她为何而焦虑
作为一名从事整体心理治疗的临床心理工作者，我相信自己对焦虑障碍的病因学研究要远远强于一般的心理医生。根据多年研究，我发现，引发焦虑症（无论何种焦虑症障碍）的原因一般无外乎这么5种：一、大脑基底神经节生理活动异常（核素显影一般表现为放射性浓聚）；二、大脑额叶区尤其是前额叶区生理活动异常（核素显影表现为放射性稀疏）；三、处于大脑深层边缘系统的海马区生理机能活动水平不正常（核素显影表现为放射性稀疏）；四、心理上急切希望某事发生或不发生，但事情与希望常常处在对立状态；五、过度为未来担心，预感未来将会发生自己不愿接受的事。我对焦虑障碍的病因学研究涉及到生理和心理两个领域，我始终是用整体观来看待这两大病因之间的内在关系的。我的经验证明，假如一个人的焦虑障碍主要由大脑生理机能活动异常引起的，那么，治疗过程就应该以药物治疗为主，心理治疗为辅；相反，假如一个人的焦虑症障碍是由生活事件或纯粹的心理原因引起的，就应以心理治疗为主，药物治疗为辅，甚至完全可以采取纯心理治疗。在这里，我提醒患者：必须弄清病因，因为是由病因及病症的特性来决定疗法的，而不是由疗法来决定治疗效果的。疗法没有好坏，对症的疗法就是好疗法。那么，许克卿的焦虑障碍到底属于何种情况的焦虑障碍呢？是心因性的，还是由脑功能异常引起的呢？我与许克卿的第二次见面是以病因学探究为重点的。
“许女士，你说你在焦虑时有自杀或杀人的冲动，我想知道，你最想杀掉什么人？”我问许克卿。
“我丈夫。”
“如果只让你说出你最爱的人当中的一个人，这个人应当是谁？”
“我丈夫！”
“我想知道你丈夫身上有哪些缺点？”
“工作狂，把工作看得比命还重要。那是人家的企业，又不是自己的企业，你说他那么卖命有什么用！”
“那么，你丈夫关心你和孩子的时间多吗？”
“不多，太少了。他每天很晚才回来，周末也不休息，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
“那么你是不是感到自己得到的关爱太少了，感到有些委屈？”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感到委屈。”
许克卿在说上面这句话时显得异常慌乱，她明显是在掩饰着什么。与许克卿第二次见面之后，我对她所提供的所有口头资料进行了分析。在经过认真分析之后，我得出了一个初步结论：许克卿的焦虑障碍应该与她和丈夫的关系有关。为什么这么认为呢？一、许克卿说她在焦虑时曾产生杀死丈夫的念头，然而她又承认丈夫是她最爱的人。这说明她对丈夫的感情是复杂的，有强烈的爱也隐藏着强烈的恨。而爱与恨一定都会有根由。那么，我需要进一步了解的，便是爱与恨背后的故事。二、许克卿的丈夫是一个典型的工作狂，既然许克卿自己也承认这一点，那么她也应该承认丈夫并没有为她提供更多的表达性爱和亲密关系的机会。她也一定有委屈心理，但是她却否认了这一点。她否认的方式极不自然，正好暴露了她的确有委屈心理，而且很有可能有比较深的委屈心理。我需要了解的是，许克卿是以何种方式处理她的委屈心理的。为此，我又约见了一次许克卿。
“我来杭州已经第四天了，你怎么没有给我任何治疗建议，老是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许克卿对我说。
“我需要知道你和丈夫之间的一些真实的事情，可你一直没有告诉我呀？”我说。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事情啊。”许克卿眼睛睁得圆圆的，好象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们俩人之间或其中一个人必然发生过什么事情，而且与感情有关。”我大胆地说出自己的判断。
许克卿听了这句话之后突然将头低下来，紧接着她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她大口喘起气来，两手捂着胸口，脸上很快渗出黄豆大的汗珠。我知道，这是她的惊恐障碍发作了。我立即对她采用了腹腔呼吸疗法，先让她内心的骚乱得以平息。我觉得这次治疗不宜再涉及许克卿认为敏感的问题，我及早结束了治疗。在结束治疗前，我对许克卿说，我非常有把握将她的焦虑障碍治好，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导致她焦虑的根源。
如醉如痴的一夜风流
转眼间变成恐惧的乌云
许克卿与我第4次见面的转天早餐便来主动找我。当她看见我的时候，我发现她比初来见我时还要紧张、害羞。
“王老师，我是一个有罪的女人。我不想活了。我想死。我已经不想再活了……”许克卿一开口说话便恸哭起来。
“孩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死掉的人以外，每一个人都是罪人，不仅仅是你一个人。但是，我认为你是一个可爱的罪人，因为你已经知道认罪了。”我以缓慢的口气和诚恳关切的态度对许克卿说。我还特意用了“孩子”这个词以强化我对她的高度理解和“宽恕”。
“可是我的罪和别人不一样，我的罪没法被宽恕。”许克卿继续哭着。
“你是什么罪——无非是背叛过你丈夫对吧？”我说。
“不只是背叛，我和那个男人发生性关系了,我出轨了。”许克卿哭得更伤心了。
“所以你认为自己十恶不赦，认为自己再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了，你还担心你丈夫知道这件事。”我说。
“对，就是这样，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许克卿问我。
“因为我至少帮助过200名以上像你这样的女性，我了解你们。”我说。
“那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这种女人？”许克卿问我。
“我很理解你，而且很欣赏你的勇气。你想想，还有多少人做了错事认错？”我说。
许克卿见我如此理解她，对她没有任何歧视，便向我讲述了她的一段网恋经历以及焦虑障碍发病的原因。
许克卿对我说，她本来是一个很保守、很胆小的女人，从来不敢做对不起丈夫的事。但是，丈夫因为工作的关系，很少有时间关心她、疼爱她，她一个人在家里常常会有一种孤独感。为了打发时光，她开始上网聊天。前年年底，她在网上认识了广州一所大学的一名研究生。他们在网上谈得非常投机，每天晚上都要聊四五个小时。后来，她发现自己喜欢上那位研究生了，那位研究生也发狂似的爱上了她。那位研究生多次约她到广州会面，她都没敢去。那段时间里，她内心极为复杂，有时觉得有人爱自己很幸福，有时又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不守贞操。一天，她刚下课回到办公室，那位研究生突然打电话给她，说他已经到了湛江，住在金海湾宾馆，并要她马上去见他。她当时是怀着惊喜与紧张的心情去了金海湾宾馆的。她去了宾馆见了他，俩人一见面便抱在一块。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她给老公撒了谎说她去陪一位同事。她和那位研究生在宾馆里住了一夜，发生好几次性关系。那天夜里，她似乎把一切都忘了，把丈夫忘了，把女儿忘了，把父母忘了，甚至把自己、把整个世界都忘了。她只知道疯狂地与那位研究生做爱，说情话。那位研究生第二天一早便回广州了，她也直接从宾馆到学校去上班。然而，她走进办公室后，突然感到办公室所有的老师都在用一种审判的眼光看自己。她当时觉得自己的丑事都被别人发现了，于是她便感到极度恐惧，心跳加快，头晕得要栽倒在地，全身一阵冰凉，呼吸困难得像要断气一样。从此之后，她便天天想这件事，觉得自己罪孽太大了，她还怕别人尤其是丈夫知道此事。而只要自己一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她便会感到焦虑，而且会有轻生感。
听完许克卿讲述她所谓的情感故事，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原来她的焦虑感是由病态的道德感引起的。
先将自己想象成一个真正的坏女人，
然后回过头来再看现在的自己
从精神心理学的角度看，人的本性中就潜伏着道德意识的萌芽，或者说是具有道德意识的潜能。我们可以使人变成一个极为高尚的有道德的人，但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法让一头驴子变成高尚的具有道德感的驴子。正是人类内心当中有这种道德意识的萌芽或潜能，所以人才有了道德理想。所谓的道德理想，并不是指外界强加给人的行为戒命，而是人的崇高的精神追求。譬如说，一个女人由于种种原因最后选择了做妓女，但她一直梦想着做一个对感情忠诚的人，做一个崇高的人。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这个做妓女的女人有道德理想。精神心理学承认这么一点：是道德理想将人与人区分开，而不是僵化的道德信条。
假如说，一个人满脑子都是各种道德信条而没有一丝一毫的道德理想，那么这个人便很容易产生病态的道德感，而病态的道德感则是某种焦虑、抑郁情绪产生的根源。我认为，许克卿对自己婚外性行为的反应正是病态道德感在作怪。
病态的道德感对人的心智发展不是一种促进，而是一种阻滞和破坏，它实际上是一种虚假的道德感。就拿许克卿来说吧，在发生了一夜情之后，她恐惧的对象并不是自己的一夜情行为，而是自己受到的惩罚。她是被惩罚和舆论的谴责吓坏了。假如不存在任何惩罚和谴责，她可能会将一夜情变成无数夜情。我觉得，对许克卿的突破性治疗，就是先要揭掉压在她心灵表面的病态道德观。
根据我多年积累的治疗经验，我发现“物极必反”的原理非常适合于心理治疗。许克卿的病态道德观主要来自她的家庭，来自于她父母本身的病态道德观。有病态道德感的父母自子女小时侯就对他们不断灌输这么一种思想：人不能犯错误，人要处处完美，事事完美，否则就会受到惩罚或被人抛弃。这种灌输使孩子从小就建立起这么一个观念：我不犯错误就是好人，就不会被人抛弃，就不会受到惩罚。这样的教育最可怕之处就是使人放弃了道德理想，只记着无用的、虚伪的道德律令。我的经验证明，治疗道德问题引起的焦虑症必须分两步走：一、将患者推向极不道德的境地，让她体验一次毫无道德观念的人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将体验到的自己与现实中的自己进行比较，以达到重新发现自己的目的。二、帮助患者建立道德理想，用道德理想来替代虚伪的、僵化的道德律令。
我在对许克卿进行第六次治疗时，我向她布置了一项任务：我要求她将其近几年所有能记忆起来的在梦境中做的不好的事都尽可能写在几张纸上。
许克卿在纸上一共写了四个不道德的梦：
曾梦见自己与本校的一名数学老师做爱。
多次梦见她母亲勾引她丈夫，而她为了报复她母亲，竟和舅父私奔了。
有一次，她梦见自己用一个巨大的锅将她所喜欢的几个学生扔到锅里，然后煮熟贩运到深圳，卖给一个开饭店的四川人。
前不久，她曾梦见她将丈夫骗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然后将他推进万丈深渊。
我看完许克卿所写的自己做的不道德的梦之后，让她一个人呆在咨询室里，细细回忆梦里的每一个细节，并尽可能将自己往最坏处想。我将咨询室的灯关掉，将窗户关死，门紧闭，并要求她在两个小时左右完成梦境重现工作。两个小时之后，她必须立刻离开咨询室，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许克卿在咨询室中做梦境重现工作，我一个人在咨询室外的草坪上静候她从咨询室走出来。约莫过了两个多小时，许克卿从黑暗的咨询室走出来。我问许克卿此时她有什么感受，她告诉我说她感到非常轻松、舒服。我告诉她说，她之所以会有轻松感、舒服感，是因为她正视了罪，当她正视了罪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当前所犯的罪不过是内心更大罪的冰山之一角。
按照善的原则，自由、自然地生活，
这就是真正的道德生活
我对许克卿的治疗开始取得理想效果，许克卿第7次来见我的时候，她告诉我她的焦虑感比原来轻松多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打算对她做更进一步的治疗，也就是要帮助她打碎道德律令，建立起道德理想。
我先给许克卿做了一个实验。
我将一个小小的铝锅严严实实地盖紧、封死，然后放在电炉上不断加热。大约10来分钟后，小铝锅的锅盖一下子飞掉，整个铝锅里的水变成蒸汽像爆炸似地冲出铝锅。许克卿被吓得尖叫一声，连忙躲在沙发背后。我提醒许克卿这并不是铝锅爆炸了，而是我在做实验，许克卿才从沙发背后站起来。接下来，我又向铝锅中加满水，但没有加盖。我将铝锅重新放在电炉上加热。一会儿，铝锅里的水开了，但只冒蒸汽，而没有发生刚才的冲盖现象。
“许女士，你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做完实验后，我问许克卿。
“我看到了压抑自己的可怕。压抑自己就像将锅盖封紧一样，它到时候会爆炸。而如果不压抑自己，将自己内心的痛苦、紧张、恐惧表达出来，就不会有危险发生。”许克卿说。
“对，你非常聪明，刚才我所做的实验你是完完全全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假如你有不良的情绪或内心感受，你一定要将它们用语言表达出来，告诉某一个你认为合适的人。这个方法很灵，你一告诉别人，你的痛苦和恐惧就被蒸发掉了。”我说。
“为什么是这样呢？”许克卿问我。
“有两个原因：其一、当你决定将你内心的恐惧、痛苦、愤怒、懊悔等不良情绪告诉别人的时候，这说明你已经有勇气正视你的问题了，而正视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前提。一个人连正视自己问题的勇气都不具备，他怎么解决自己的问题呢？其二、心理学已经证明，当人将各种不良情绪及邪恶观念压抑在内心之后，它们就有可能进入我们的潜意识。而当这些东西进入我们的潜意识之后，便会以巨大的、无名的力量冲击我们的神经系统，使我们产生更强的不良情绪或邪恶念头，而表现它们却等于救我们。”我解释说。
“如果大家都表现不好的念头，那不是要乱套了吗？”许克卿不解地问。
“不，正好相反，表达了邪恶的念头。并不等于做邪恶的事，而且往往会使人避免做邪恶的事。”我说。
“那已经做了邪恶的事怎么办？”许克卿问我。
“每一个人都会做邪恶的事，包括你和我，这是因为我们在道德方面永远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当我们做了错事、邪恶的事情之后，我们惟一正确的选择是宽恕和理解自己，并明白我们错了，获得防止一再错下去的经验。我们一定要将自己的行为置于宽恕的道德范畴之内。这样，我们才能摆脱幼稚与虚伪的道德感，获得真正意义的道德感与心灵的自由。”我对许克卿说。
接下来，我对许克卿强调了两个重要的观念：一、道德是发展人性的，而不是阻碍人性的，不是让人心灵生病的。一切使我们心灵生病的道德观都是病态的道德观，都是坚决地予以扬弃。二、使自己越来越道德，但并不要求自己事事都道德。按照善的原则，一个人活得越真实、越自由、越自然，便越具有真实的道德观。道德的基石是道，道法自然，所以遵守道德便是遵守真实、自然的原则。
许克卿一共接受了我的8次治疗。她在结束了与我的治疗关系时对我说，只有真正理解了“道德”一词的真正含义之后，人才能够成为有道德的人，对道德的理解错误，会使人变成瞎子和充满罪恶感的病人。短短12天时间，许克卿的心灵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这正是心理治疗的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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